黃哲斌，文字工作者。
攀上嬰兒潮世代的尾巴，曾在報紙、雜誌、廣播、網路晃來晃去二十年。三年前母親去世後，就專心照料八歲與四歲的「大寶兄」及「二寶兄」，目前本業是家庭主夫、常被訓話的老公、忙碌的採購兼總務，副業是《天下雜誌》特約記者。
親愛的二寶兄：
光陰似箭，歲月如梭，時代巨輪不停轉動（以上為騙稿費的開場白），一轉眼，你我認識四週年了。
四年來，你偶爾問起，為什麼我曾寫信給哥哥，不曾寫給你？最近，你看著小學二年級的大寶兄開始學寫信，課本也有一篇陳樹菊阿嬤的信件；如今趁著《親子天下》邀稿，老爸就寫封信給你，不會讀沒關係，我請哥哥唸給你聽；聽不懂的，我們一起切磋。
其實，我當了老爸之後，你們反而像是兩位家庭教師，每天教我許多原本不懂的學問：嬰兒的便便什麼顏色才健康、凌晨幾點會腸絞痛、多大的小朋友不能喝蜂蜜，諸如此類等等等等，你們還告訴我一件重要的事，關於「人生的機率」。
我這幾年才知道，光是成為一名平凡的父母，就必須打敗許多機率，包括一四％的不孕症發生率，一到二％的先天性心臟病，○．六到二％的胎盤早期剝離，還有○．一五％的肩難產發生率。
當媽媽被送進醫院，準備生下你之前，我必須先簽署一張同意書，背面就列出各種生產風險，這些看似微小的數字，都可能讓你我緣慳一面。
此外，一三到一四％的新生兒會因羊水提早破裂，因而吃下胎便，造成消化道或肺功能的後遺症，其中有三到五％可能死亡。不幸的，一向貪吃的老哥就吃了胎便，在保溫箱住了一星期旅館，你老媽只好每天猛擠六、七瓶新鮮母奶，全程低溫產地直送醫院，同時在加護病房外，隔著幾層玻璃，淚眼婆娑望著大寶兄，像一名憂鬱的動物園遊客。
很久以前，你爸原本是個任性的傢伙，熬夜看電影、晃蕩鬼混，整晚喝光一瓶紅酒再喝威士忌，每天忙著把肝臟泡在福馬林裡，很少關心別人家的小孩發生什麼事。
因為你老哥，我才知道台灣的孩子裡，百分之七有發展遲緩的傾向，另有五百分之一的自閉症發生率，八百分之一的唐氏症，千分之一到三的腦性痲痹，千分之二點二的先天性聽損，千分之二的唇顎裂；也因如此，「妥瑞氏症」、「亞斯柏格症」、「前庭覺」這類老爸老媽唸到研究所都沒聽過的名詞，悄悄進入我們的閱讀領域；我們也陸續接觸理解心路基金會、喜憨兒基金會、羅慧夫顱顏基金會等團體，開始關注這些辛苦的孩子，以及無數好心人。
所以，我沒有一天不感激，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。每天，看你學會「鉛筆一、鴨子二、蝴蝶三」，聽你會唱第一首台語歌謠、認得第一個英文字母，我很清楚，這樣的平凡普通，得來何其不易，背後是龐大社會系統與醫療資源的交互作用；然而，還有許多被這張安全網遺落的孩子，需要更多、更細心的照料。
至於你們兄弟都沒逃過三○％的機率，遺傳了我的過敏症狀，就像我從阿公身上接收這項「遺產」。我因此知道，「塵?身長○．一七到○．五公釐、愛吃皮屑毛髮、枕頭床墊與沙發是它們的遊樂場、最怕攝氏五十五度以上熱水，或相對濕度五○％以下的空氣」這類冷知識，並且惡補氣喘、異位性皮膚炎等醫學常識。
這些千奇百怪的機率，有些是先天遺傳，有些是飲食影響（最近「塑化劑、棉籽油可能讓雞雞變小」等新聞，我猜你們一定笑不出來），有些卻是環境誘發，例如，台北市學童的氣喘病發生率，二十年內暴增八．三倍；過敏發生率十年內增加十倍，毫無意外，都會區孩子過敏症狀的比例，遠大於鄉郊地區。
即使你老爸腦袋不好，數學很爛，只修過勉強及格的基礎統計學，都知道這些機率不再只是單純的「基因遺產」，而是另一種環境遺產，是我們這代人，無形中加諸你們身上的健康風險。
一個明顯、讓人傷心的例子是，南部二仁溪曾是焚燒廢五金專區，因為空氣中的戴奧辛，據衛生單位統計，下游的台南灣裡地區，一九七三年至一九八二年間癌症死亡人數增加四五％，先天畸形兒發生率二．一三％，是全台發生率的三．一八倍，包括許多胎死腹中的無腦畸形兒。
同樣的，「細懸浮微粒PM2.5」莫名其妙成為我們這一代，留給你們的集體財產，據統計，台灣的PM2.5，超出世界衛生組織建議的年均值將近四倍。美國心臟醫學會研究，PM2.5會讓嬰兒夭折率增加百分之十，台灣的婦產醫學專家也說：「細懸浮微粒經常夾帶有機物質及重金屬，易引發胎兒早產、影響新生兒肺部功能。」
就像去年一本攝影集《南風》述說的，台灣這個曾經翠綠的島嶼，幾十年來，被弄得有些髒了，以上這些眼花撩亂的數字背後，暗藏一筆很龐大的債務，等待我們一起償還。
不好意思，第一次通信，就跟你聊這些傷心事，希望你不會覺得自己太倒霉。好消息是，英國雜誌《經濟學人》二○一二年底以「生命的樂透」為題，調查全球最適合的出生地，台灣排名世界第十四名，比德國、美國、日本、法國還棒，我們這個擁擠而吵鬧的小島，還是有很多值得幸福驕傲的地方。
是，有時候，生命就像一張樂透，有些事，我們無法控制，只能握著手上的彩券，享受明日的夢想與後果；有時候，人生遠遠超過亂數機率，而是一場漫長的學習與掙扎。前陣子，有部很受矚目的紀錄片《看見台灣》，對我而言，你跟哥哥就像另一種空拍攝影機，讓我看見以前看不見的，驚訝以前未曾驚訝的，然後察覺、擔憂，並在日常採取微小的行動，但願終究造成巨大的改變。
而這些，是你們送我的最大禮物，也是我生命裡最好的樂透。
祝福你與哥哥健康平安，開心長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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